第三十四回
原文:
鎮(zhèn)三山大鬧青州道 霹靂火夜走瓦礫場
詩曰：
妙藥難醫(yī)冤業(yè)病，橫財不富命窮人。
虧心折盡平生福，行短天教一世貧。
生事事生君莫怨，害人人害汝休嗔。
得便宜處休歡喜，遠(yuǎn)在兒孫近在身。
話說那黃信上馬，手中橫著這口喪門劍。劉知寨也騎著馬，身上披掛些戎衣，手中拿一把叉。那一百四五十軍漢、寨兵，各執(zhí)著纓槍棍棒，腰下都帶短刀利劍。兩下鼓，一聲鑼，解宋江和花榮望青州來。眾人都離了清風(fēng)寨，行不過三四十里路頭，前面見一座大林子。正來到那山嘴邊，前頭寨兵指道：“林子里有人窺望?！倍剂⒆×四_。黃信在馬上問道：“為甚不行？”軍漢答道：“前面林子里有人窺看。”黃信喝道：“休采他，只顧走！”看看漸近林子前，只聽得當(dāng)當(dāng)?shù)亩娲箬屢积R響起來，那寨兵人等都慌了手腳，只待要走。黃信喝道：“且?。《寂c我擺開！”叫道：“劉知寨，你壓著囚車?！眲⒏咴隈R上答應(yīng)不得，只口里念道：“救苦救難天尊！便許下十萬關(guān)卷經(jīng)，三百座寺，救一救！”驚的臉如成精的東瓜，青一回，黃一回。
這黃信是個武官，終有些膽量，便拍馬向前看時，只見林子西邊，齊齊的分過三五百個小嘍啰來，一個個身長力壯，都是面惡眼兇，頭裹紅巾，身穿衲襖，腰懸利劍，手執(zhí)長槍，早把一行人圍住。林子中跳出三個好漢來，一個穿青，一個穿綠，一個穿紅，都戴著一頂銷金萬字頭巾，各跨一口腰刀，又使一把樸刀，當(dāng)住去路。中間是錦毛虎燕順，上首是矮腳虎王英，下首是白面郎君鄭天壽。三個好漢大喝道：“來往的到此當(dāng)住腳！留下三千兩買路黃金，任從過去。”黃信在馬上大喝道：“你那廝們不得無禮，鎮(zhèn)三山在此！”三個好漢睜著眼大喝道：“你便是鎮(zhèn)萬山，也要三千兩買路黃金！沒時，不放你過去?！秉S信說道：“我是上司取公事的都監(jiān)，有甚么買路錢與你？”那三個好漢笑道：“莫說你是上司一個都監(jiān)，便是趙官家駕過，也要三千貫買路錢。若是沒有，且把公事人當(dāng)在這里，待你取錢來贖?！秉S信大怒，罵道：“強(qiáng)賊怎敢如此無禮！”喝叫左右擂鼓鳴鑼。黃信拍馬舞劍直奔燕順。三個好漢一齊挺起樸刀，來戰(zhàn)黃信。黃信見三個好漢都來并他，奮力在馬上斗了十合，怎地當(dāng)?shù)盟齻€住。亦且劉高是個文官，又向前不得，見了這般頭勢，只待要走。黃信怕吃他三個拿了，壞了名聲，只得一騎馬撲剌剌跑回舊路。三個頭領(lǐng)挺著樸刀趕將來。黃信那里顧的眾人，獨自飛馬奔回清風(fēng)鎮(zhèn)去了。
眾軍見黃信回馬時，已自發(fā)聲喊，撇了囚車，都四散走了。只剩得劉高，見頭勢不好，慌忙勒轉(zhuǎn)馬頭，連打三鞭。那馬正待跑時，被那小嘍啰拽起絆馬索，早把劉高的馬掀翻，倒撞下來。眾小嘍啰一發(fā)向前，拿了劉高，搶了囚車，打開車輛。花榮已把自己的囚車掀開了，便跳出來，將這縛索都掙斷了。卻打碎那個囚車，救出宋江來。自有那幾個小嘍啰已自綁了劉高，又向前去搶得他騎的馬，亦有三匹駕車的馬。卻剝了劉高的衣服，與宋江穿了，把馬先送上山去。這三個好漢一同花榮并小嘍，把劉高赤條條的綁了，押回山寨來。原來這三位好漢，為因不見宋江回來，差幾個能干的小嘍啰下山，直來清風(fēng)鎮(zhèn)上探聽，聞人說道：“都監(jiān)黃信擲盞為號，拿了花知寨并宋江，陷車囚了，解投青州來。”因此報與三個好漢得知，帶了人馬，大寬轉(zhuǎn)兜出大路來，預(yù)先截住去路。小路里亦差人伺候。因此救了兩個，拿得劉高，都回山寨里來。
當(dāng)晚上的山時，已是二更時分，都到聚義廳上相會。請宋江、花榮當(dāng)中坐定，三個好漢對席相陪，一面且備酒食管待。燕順分付：“叫孩兒們各自都去吃酒?！被s在廳上稱謝三個好漢，說道：“花榮與哥哥皆得三位壯士救了性命，報了冤仇，此恩難報。只是花榮還有妻小妹子在清風(fēng)寨中，必然被黃信擒捉，卻是怎生救得？”燕順道：“知寨放心，料應(yīng)黃信不敢便拿恭人。若拿時也須從這條路里經(jīng)過。我明日弟兄三個下山去取恭人和令妹還知寨。”便差小嘍啰下山，先去探聽?；s謝道：“深感壯士大恩！”宋江便道：“且與我拿過劉高那廝來?！毖囗槺愕溃骸鞍阉壴趯④娭细罡谷⌒模c哥哥慶喜。”花榮道：“我親自下手割這廝！”宋江罵道：“你這廝！我與你往日無冤，近日無仇，你如何聽信那不賢的婦人害我？今日擒來，有何理說？”花榮道：“哥哥問他則甚！”把刀去劉高心窩里只一剜，那顆心獻(xiàn)在宋江面前。小嘍啰自把尸首拖于一邊。宋江道：“今日雖殺了這廝濫污匹夫，只有那個淫婦不曾殺得，出那口怨氣！”王矮虎便道：“哥哥放心，我明曰自下山去拿那婦人，今番還我受用?！北娊源笮Α．?dāng)夜飲酒罷，各自歇息。次日起來，商議打清風(fēng)寨一事。燕順道：“昨日孩兒們走得辛苦了，今日歇他一日，明日早下山去也未遲?！彼谓溃骸耙惨姷檬?。正要將息人強(qiáng)馬壯，用兵正是如此，不在促忙?！?/p>
不說山寨整點兵馬起程。且說都監(jiān)黃信一騎馬奔回清風(fēng)鎮(zhèn)上大寨內(nèi)，便點寨兵人馬，緊守四邊柵門。黃信寫了申狀，叫兩個教軍頭目飛馬報與慕容知府。知府聽得飛報軍情緊急公務(wù)，連夜升廳，看了黃信申狀：“反了花榮，結(jié)連清風(fēng)山強(qiáng)盜，時刻清風(fēng)寨不保。事在告急，早遣良將，保守地方?！敝戳舜篌@，便差人去請青州指揮司總管本州兵馬秦統(tǒng)制，急來商議軍情重事。那人原是山后開州人氏，姓秦，諱個明字。因他性格急躁，聲若雷霆，以此人都呼他做霹靂火秦明。祖是軍官出身。使一條狼牙棒，有萬夫不當(dāng)之勇。那人聽得知府請喚，徑到府里來見知府。各施禮罷。那慕容知府將出那黃信的飛報申狀來，教秦統(tǒng)制看了。秦明大怒道：“紅頭子敢如此無禮！不須公祖憂心，不才便起軍馬，不拿了這賊，誓不再見公祖！”慕容知府道：“將軍若是遲慢，恐這廝們?nèi)ゴ蚯屣L(fēng)寨?！鼻孛鞔鸬溃骸按耸氯绾胃疫t誤，只今連夜便去點起人馬，來日早行?！敝笙玻邪才啪迫飧杉Z，先去城外等候賞軍。秦明見說反了花榮，便怒從心上起，惡向膽邊生，氣忿忿地上馬，奔到指揮司里，便點起一百馬軍、四百步軍，先教出城去取齊，擺布了起身。
卻說慕容知府先在城外寺院里蒸下饅頭，擺了大碗，蕩下酒。每一個人三碗酒，兩個饅頭，一斤熟肉。方才備辦得了，卻望見軍馬出城?？茨擒婑R時，擺得整齊。但見：
列列旌旗似火，森森戈戟如麻。陣分八卦擺長蛇，委實神驚鬼怕。槍晃綠沉紫焰，旗飄繡帶紅霞，馬蹄來往亂交加。乾坤生殺氣，成敗屬誰家。
當(dāng)日清早，秦明擺布軍馬，出城取齊，引軍紅旗上大書“兵馬總管秦統(tǒng)制”，領(lǐng)兵起行。慕容知府看見秦明全副披掛了出城來，果是英雄無比。但見：
盔上紅纓飄烈焰，錦袍血染猩猩。獅蠻寶帶束金鞓。云根靴抹綠，龜背鎧堆銀。坐下馬如同獬豸，狼牙棒密嵌銅釘。怒時兩目便圓睜。性如霹靂火，虎將是秦明。
當(dāng)下霹靂火秦明在馬上出城來，見慕容知府在城外賞軍，慌忙叫軍漢接了軍器，下馬來和知府相見。施禮罷，知府把了盞，將些言語囑付總管道：“善覷方便，早奏凱歌?！辟p軍已罷，放起信炮。秦明辭了知府，飛身上馬，擺開隊伍，催趲軍兵，大刀闊斧，徑奔清風(fēng)寨來。原來這清風(fēng)鎮(zhèn)卻在青州東南上，從正南取清風(fēng)山較近，可早到山北小路。
卻說清風(fēng)山寨里這小嘍啰們探知備細(xì)，報上山來。山寨里眾好漢正待要打清風(fēng)寨去，只聽的報道：“秦明引兵馬到來！”都面面廝覷，俱各駭然?；s便道：“你眾位且不要慌。自古兵臨告急，必須死敵。教小嘍啰飽吃了酒飯，只依著我行。先須力敵，后用智取，如此如此，好么？”宋江道：“好計！正是如此行?！碑?dāng)時宋江、花榮先定了計策，便叫小嘍各自去準(zhǔn)備?；s自選了一騎好馬，一副衣甲，弓箭鐵槍都收拾了等候。
再說秦明領(lǐng)兵來到清風(fēng)山下，離山十里下了寨柵。次日五更造飯了，軍士吃罷，放起一個信炮，直奔清風(fēng)山來，揀空闊去處，擺開人馬，發(fā)起擂鼓。只聽見山上鑼聲震天響，飛下一彪人馬出來。秦明勒住馬，橫著狼牙棒，睜著眼看時，卻見眾小嘍啰簇?fù)碇±顝V花榮下山來。到得山坡前，一聲鑼響，列成陣勢?；s在馬上擎著鐵槍，朝秦明聲個喏。秦明大喝道：“花榮，你祖代是將門之子，朝廷命官，教你做個知寨，掌握一境地方，食祿于國，有何虧你處，卻去結(jié)連賊寇，背反朝廷？我今特來捉你。會事的下馬受縛，免得腥手污腳。量你何足道哉！”花榮陪著笑道：“總管容復(fù)聽稟：量花榮如何肯背反朝廷？實被劉高這廝無中生有，官報私仇，逼迫得花榮有家難奔，有國難投，權(quán)且躲避在此。望總管詳察救解?！鼻孛鞯溃骸澳阖Ｗ圆幌埋R受縛，更待何時？刬地巧言令色，煽惑軍心。”喝叫左右兩邊擂鼓。秦明輪動狼牙棒，直奔花榮。花榮大笑，喝道：“秦明，你這廝原來不識好人饒讓。我念你是個上司官，你道俺真?zhèn)€怕你！”便縱馬挺槍，來戰(zhàn)秦明。兩個就清風(fēng)山下廝殺，真乃是棋逢敵手難藏幸，將遇良才好用功。這兩個將軍比試，但見：
一對南山猛虎，兩條北海蒼龍。龍怒時頭角崢嶸，虎斗處爪牙獰惡。爪牙獰惡，似銀鉤不離錦毛團(tuán)；頭角崢嶸，如銅葉振搖金色樹。翻翻復(fù)復(fù)，點鋼槍沒半米放閑；往往來來，狼牙棒有千般解數(shù)。狼牙棒當(dāng)頭劈下，離頂門只隔分毫；點鋼槍用力刺來，望心坎微爭半指。使點鋼槍的壯士，威風(fēng)上逼斗牛寒；舞狼牙棒的將軍，怒氣起如雷電發(fā)。一個是扶持社稷天蓬將，一個是整頓江山黑煞神。
當(dāng)下秦明和花榮兩個交手，斗到四五十合，不分勝敗?；s連斗了許多合，賣個破綻，撥回馬望山下小路便走。秦明大怒，趕將來。花榮把槍去了事環(huán)上帶住，把馬勒個定，左手拈起弓，右手去拔箭，拽滿弓，扭過身軀，望秦明盔頂上只一箭，正中盔上，射落斗來大那顆紅纓，卻似報個信與他。秦明吃了一驚，不敢向前追趕，霍地?fù)芑伛R，恰待趕殺，眾小嘍啰一哄地都上山去了?；s自從別路也轉(zhuǎn)上山寨去了。
秦明見他都走散了，心中越怒道：“叵耐這草寇無禮！”喝叫鳴鑼擂鼓，取路上山。眾軍齊聲吶喊，步軍先上山來。轉(zhuǎn)過三兩個山頭，只見上面擂木、炮石、灰瓶、金汁，從險峻處打?qū)⑾聛?。向前的退步不迭，早打倒三五十個，只得再退下山來。秦明是個性急的人，心頭火起，那里按納得住，帶領(lǐng)軍馬，繞山下來尋路上山。尋到午牌時分，只見西北邊鑼響，樹林叢中閃出一隊紅旗軍來。秦明引了人馬趕將去時，鑼也不響，紅旗都不見了。秦明看那路時，又沒正路，都只是幾條砍柴的小路，卻把亂樹折木交叉當(dāng)了路口，又不能上去得。正待差軍漢開路，只見軍漢來報道：“東山邊鑼響，一隊紅旗軍出來?！鼻孛饕巳笋R，飛也似奔過東山邊來看時，鑼也不鳴，紅旗也不見了。秦明縱馬去四下里尋路時，都是亂樹折木塞斷了砍柴的路徑。只見探事的又來報道：“西邊山上鑼又響，紅旗軍又出來了?！鼻孛髋鸟R再奔來西山邊看時，又不見一個人，紅旗也沒了。秦明是個急性的人，恨不得把牙齒都咬碎了。正在西山邊氣忿忿的，又聽得東山邊鑼聲震地價響，急帶了人馬又趕過來東山邊看時，又不見有一個賊漢，紅旗都不見了。秦明氣滿胸脯，又要趕軍漢上山尋路，只聽得西山邊又發(fā)起喊來。秦明怒氣沖天，大驅(qū)兵馬投西山邊來，山上山下看時，并不見一個人。秦明喝叫軍漢兩邊尋路上山。數(shù)內(nèi)有一個軍人稟說道：“這里都不是正路，只除非東南上有一條大路，可以上去。若是只在這里尋路上去時，惟恐有失?！鼻孛髀犃?，便道：“既有那條大路時，連夜趕將去。”便驅(qū)一行軍馬奔東南角上來。
看看天色晚了，又走得人困馬乏，巴得到那山下時，正欲下寨造飯，只見山上火把亂起，鑼鼓亂鳴。秦明轉(zhuǎn)怒，引領(lǐng)四五十馬軍，跑上山來。只見山上樹林內(nèi)，亂箭射將下來，又射傷了些軍士。秦明只得回馬下山，且教軍士只顧造飯。卻才舉得火著，只見山上有八九十把火光，呼風(fēng)唿哨下來。秦明急待引軍趕時，火把一齊都滅了。當(dāng)夜雖有月光，亦被陰云籠罩，不甚明朗。秦明怒不可當(dāng)，便叫軍士點起火把，燒那樹木。只聽得山嘴上鼓笛之聲吹響。秦明縱馬上來看時，見山頂上點著十余個火把，照見花榮陪侍著宋江，在上面飲酒。秦明看了，心中沒出氣處，勒著馬在山下大罵?；s回言道：“秦統(tǒng)制，你不必焦躁，且回去將息著。我明日和你并個你死我活的輸贏便罷?！鼻孛鞔蠼械溃骸胺促\，你便下來！我如今和你并個三百合，卻再做理會！”花榮笑道：“秦總管，你今日勞困了，我便贏得你，也不為強(qiáng)。你且回去，明日卻來?！鼻孛髟脚还茉谏较铝R。本待尋路上山，卻又怕花榮的弓箭，因此只在山坡下罵。正叫罵之間，只聽得本部下軍馬發(fā)起喊來。秦明急回到山下看時，只見這邊山上，火炮、火箭一發(fā)燒將下來。背后二三十個小嘍啰做一群，把弓弩在黑影里射人。眾軍馬發(fā)喊一聲，都擁過那邊山側(cè)深坑里去躲。此時已有三更時分。眾軍馬正躲得弩箭時，只叫得苦，上溜頭滾下水來，一行人馬卻都在溪里，各自掙扎性命。扒得上岸的，盡被小嘍啰撓鉤搭住，活捉上山去了；扒不上岸的，盡淹死在溪里。
且說秦明此時怒氣沖天，腦門粉碎。卻見一條小路在側(cè)邊，秦明把馬一撥，搶上山來。走不到三五十步，和人連馬攧下陷坑里去。兩邊埋伏下五十個撓鉤手，把秦明搭將起來，剝了渾身戰(zhàn)襖衣甲，頭盔軍器，拿條繩索綁了，把馬也救起來，都解上清風(fēng)山來。原來這般圈套，都是花榮和宋江的計策。先使小嘍啰，或在東，或在西，引誘的秦明人困馬乏，策立不定。預(yù)先又把這土布袋填住兩溪的水，等候夜深，卻把人馬逼趕溪里去，上面卻放下水來，那急流的水都結(jié)果了軍馬。你道秦明帶出的五百人馬如何？一大半淹死在水中，都送了性命；生擒活捉得一百五七十人，奪了七八十匹好馬，不曾逃得一個回去。次后陷馬坑里，活捉了秦明。
當(dāng)下一行小嘍啰捉秦明到山寨里，早是天明時候。五位好漢坐在聚義廳上。小嘍啰縛綁秦明，解在廳前。花榮見了，連忙跳離交椅，接下廳來，親自解了繩索，扶上廳來，納頭拜在地下。秦明慌忙答禮，便道：“我是被擒之人，由你們碎尸而死，何故卻來拜我？”花榮跪下道：“小嘍啰不識尊卑，誤有冒瀆，切乞恕罪！”隨即便取衣服與秦明穿了。秦明問花榮道：“這位為頭的好漢卻是甚人？這清風(fēng)山不曾見有。”花榮道：“這位是花榮的哥哥，鄆城縣宋押司宋江的便是。這三位是山寨之主，燕順、王英、鄭天壽。”秦明道：“這三位我自認(rèn)得。這宋押司莫不是喚做山東及時雨宋公明么？”宋江答道：“小人便是。”秦明連忙下拜道：“聞名久矣，不想今日得會義士！”宋江慌忙答禮不迭。秦明見宋江腿腳不便，問道：“兄長如何貴足不便？”宋江卻把自離鄆城縣起頭，直至劉知寨拷打的事故，從頭對秦明說了一遍。秦明只把頭來搖道：“若聽一面之詞，誤了多少緣故！容秦明回州去對慕容知府說知此事?！毖囗樝嗔羟易?shù)日，隨即便叫殺牛宰馬，安排筵席飲宴。拿上山的軍漢，都藏在山后房里，也與他酒食管待。秦明吃了數(shù)杯，起身道：“眾位壯士，既是你們的好情分，不殺秦明，還了我盔甲、馬匹、軍器回州去。”燕順道：“總管差矣。你既是引了青州五百兵馬都沒了，如何回得州去？慕容知府如何不見你罪責(zé)？不如權(quán)在荒山草寨住幾時。本不堪歇馬，權(quán)就此間落草，論秤分金銀，整套穿衣服，不強(qiáng)似受那大頭巾的氣？”秦明聽罷，便下廳道：“秦明生是大宋人，死為大宋鬼。朝廷教我做到兵馬總管，兼受統(tǒng)制使官職，又不曾虧了秦明，我如何肯做強(qiáng)人，背反朝廷？你們眾位要殺時便殺了我，休想我隨順你們?！被s趕下廳來拖住道：“秦兄長息怒，聽小弟一言。我也是朝廷命官之子，無可奈何，被逼迫的如此。總管既是不肯落草，如何相逼得你隨順？只且請少坐，席終了時，小弟討衣甲、頭盔、鞍馬、軍器還兄長去?！鼻孛髂抢锟献?。花榮又勸道：“總管夜來勞神費力了一日一夜，人也尚自當(dāng)不得，那匹馬如何不喂得他飽了去？”秦明聽了，肚內(nèi)尋思：“他說得是?！痹偕蠌d來，坐了飲酒。那五位好漢輪番把盞，陪話勸酒。秦明一則軟困，二乃吃眾好漢勸不過，開懷吃得醉了，扶入帳房睡了。這里眾人自去行事，不在話下。
且說秦明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。跳將起來，洗漱罷，便欲下山。眾好漢都來相留道：“總管，且吃早飯動身，送下山去?！鼻孛餍约钡娜耍阋律?。眾人慌忙安排些酒食管待了，取出頭盔、衣甲與秦明披掛了，牽過那匹馬來，并狼牙棒，先叫人在山下伺候。五位好漢都送秦明下山來，相別了，交還馬匹、軍器。秦明上了馬，拿著狼牙棒，趁天色大明，離了清風(fēng)山，取路飛奔青州來。到得十里路頭，恰好巳牌前后。遠(yuǎn)遠(yuǎn)地望見煙塵亂起，并無一個人來往。秦明見了，心中自有八分疑忌。到得城外看時，原來舊有數(shù)百人家，卻都被火燒做白地，一片瓦礫場上，橫七豎八，殺死的男子婦人，不記其數(shù)。秦明看了大驚。打那匹馬在瓦礫場上跑到城邊，大叫開門時，只見門邊吊橋高拽起了，都擺列著軍士旌旗，擂木炮石。秦明勒著馬，大叫：“城上放下吊橋，度我入城?！背巧显缬腥丝匆娛乔孛?，便擂起鼓來，吶著喊。秦明叫道：“我是秦總管，如何不放我入城？”只見慕容知府立在城上女墻邊，大喝道：“反賊！你如何不識羞恥！昨夜引人馬來打城子，把許多好百姓殺了，又把許多房屋燒了。今日兀自又來賺哄城門。朝廷須不曾虧負(fù)了你，你這廝倒如何行此不仁！已自差人奏聞朝廷去了，早晚拿住你時，把你這廝碎尸萬段！”秦明大叫道：“公祖差矣。秦明因折了人馬，又被這廝們捉了上山去，方才得脫，昨夜何曾來打城子？”知府喝道：“我如何不認(rèn)的你這廝的馬匹、衣甲、軍器、頭盔！城上眾人明明地見你指撥紅頭子殺人放火，你如何賴得過！便做你輸了被擒，如何五百軍人沒一個逃得回來報信？你如今指望賺開城門取老小，你的妻子今早已都?xì)⒘?。你若不信，與你頭看?！避娛堪褬寣⑶孛髌拮邮准壧羝鹪跇屔?，教秦明看。秦明是個性急的人，看了渾家首級，氣破胸脯，分說不得，只叫得苦屈。城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下來，秦明只得回避。看見遍野處火焰尚兀自未滅。
秦明回馬在瓦礫場上，恨不得尋個死處。肚里尋思了半晌，縱馬再回舊路。行不得十來里，只見林子里轉(zhuǎn)出一伙人馬來。當(dāng)先五匹馬上，五個好漢，不是別人，宋江、花榮、燕順、王英、鄭天壽。隨從一二百小嘍啰。宋江在馬上欠身道：“總管何不回青州，獨自一騎投何處去？”秦明見問，怒氣道：“不知是那個天不蓋、地不載、該剮的賊，裝做我去打了城子，壞了百姓人家房屋，殺害良民，倒結(jié)果了我一家老小。閃得我如今有家難奔，有國難投，著我上天無路，入地?zé)o門！我若尋見那人時，直打碎這條狼牙棒便罷！”宋江便道：“總管息怒。既然沒了夫人，不妨，小人自當(dāng)與總管做媒。我有個好見識，請總管回去，這里難說，且請到山寨里告稟。一同便往。”秦明只得隨順，再回清風(fēng)山來。
于路無話，早到山亭前下馬。眾人一齊都進(jìn)山寨內(nèi)。小嘍啰已安排酒果肴饌在聚義廳上。五個好漢邀請秦明上廳，都讓他中間坐定。五個好漢齊齊跪下。秦明連忙答禮，也跪在地。宋江開話道：“總管休怪。昨日因留總管在山，堅意不肯。卻是宋江定出這條計來，叫小卒似總管模樣的，卻穿了足下的衣甲、頭盔，騎著那馬，橫著狼牙棒，直奔青州城下，點撥紅頭子殺人。燕順、王矮虎帶領(lǐng)五十余人助戰(zhàn)。只做總管去家中取老小。因此殺人放火，先絕了總管歸路的念頭。今日眾人特地請罪！”秦明見說了，怒氣于心。欲待要和宋江等廝并，卻又自肚里尋思。一則是上界星辰契合；二乃被他們軟困，以禮待之；三則又怕斗他們不過，因此只得納了這口氣。便說道：“你們弟兄雖是好意要留秦明，只是害得我忒毒些個，斷送了我妻小一家人口！”宋江答道：“不恁地時，兄長如何肯死心塌地。雖然沒了嫂嫂夫人，宋江恰知得花知寨有一妹，甚是賢慧。宋江情愿主婚，陪備財禮，與總管為室，若何？”秦明見眾人如此相敬相愛，方才放心歸順。眾人都讓宋江在居中坐了，秦明上首，花榮肩下，三個好漢依次而坐，大吹大擂飲酒，商議打清風(fēng)寨一事。秦明道：“這事容易，不須眾弟兄費心。黃信那人亦是治下，二者是秦明教他的武藝，三乃和我過的最好。明日我便先去叫開柵門，一席話說他入伙投降，就取了花知寨寶眷，拿了劉高的潑婦，與仁兄報仇雪恨，作進(jìn)見之禮，如何？”宋江大喜道：“若得總管如此慨然相許，卻是多幸多幸！”當(dāng)日筵席散了，各自歇息。次日早起來，吃了早膳，都各各披掛了。秦明上馬，先下山來，拿了狼牙棒，飛奔清風(fēng)鎮(zhèn)來。
卻說黃信自到清風(fēng)鎮(zhèn)上，發(fā)放鎮(zhèn)上軍民，點起寨兵，曉夜提防，牢守柵門，又不敢出戰(zhàn)，累累使人探聽，不見青州調(diào)兵策應(yīng)。當(dāng)日只聽得報道：“柵外有秦統(tǒng)制獨自一騎馬到來，叫開柵門?！秉S信聽了，便上馬飛奔門邊看時，果是一人一騎，又無伴當(dāng)。黃信便叫開柵門，放下吊橋，迎接秦總管入來，直到大寨公廳前下馬。請上廳來敘禮罷，黃信便問道：“總管緣何單騎到此？”秦明當(dāng)下先說了損折軍馬，后說：“山東及時雨宋公明疏財仗義，結(jié)識天下好漢，誰不欽敬。他如今見在清風(fēng)山上，我今次也在山寨入了伙。你又無老小，何不聽我言語，也去山寨入伙，免受那文官的氣？”黃信答道：“既然恩官在彼，黃信安敢不從。只是不曾聽得說有宋公明在山上，今次卻說及時雨宋公明，自何而來在山寨？”秦明笑道：“便是你前回解去的鄆城虎張三便是。他怕說出真名姓，惹起自己的官司，以此只認(rèn)說是張三?！秉S信聽了跌腳道：“若是小弟得知是宋公明時，路上也是放了他！一時見不到處，只聽了劉高一面之詞，險些壞了他性命?！鼻孛?、黃信兩個正在公廨內(nèi)商量起身，只見寨兵報道：“有兩路軍馬鳴鑼擂鼓，殺奔鎮(zhèn)上來?！鼻孛?、黃信聽得，都上了馬，前來迎敵軍馬。到得柵門邊望時，只見塵土蔽日，殺氣遮天。正是：兩路軍兵投鎮(zhèn)上，一行人馬下山來。畢竟秦明、黃信怎地迎敵來軍，且聽下回分解。